原来段正淳离了信阳马家后,又与阮星竹相聚,另行觅地养伤,想到萧峰被丐帮冤枉害死马大元,不可不为他辩白,于是写了一通书信,命傅思归等三人送去丐帮。
傅思归等来到洛阳,在丐帮总舵中见不到丐帮的首脑人物,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会,便欲将信送去,却在酒楼中听到有人说起一位公子发呆的趣事,形貌举止与段誉颇为相似,问明那公子的去向,便寻到白马寺来。
四人相见,甚是欢喜。段誉道:“我陪你们去送了信,你们快带我去拜见父王。”
他得知父亲便在河南,自是急欲相见,但这些日子来听不到王语嫣的丝毫讯息,日夜挂心,只盼在丐帮大智分舵这等江湖人物聚会之处,又得见到王语嫣的玉容仙颜,却终于所望落空。
朱丹臣见他长吁短叹,还道他是记挂木婉清,此事无可劝慰,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,说道:“那聪辩先生广发帖子,请人去下棋,棋力想必极高。公子爷去见过镇南王后,不妨去跟这聪辩先生下几局。”
段誉点头道:“是啊,枰上黑白,可遣烦忧。只是她虽然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,胸中甲兵,包罗万有,却不会下棋。聪辩先生这个棋会,她是不会去的了。”
朱丹臣莫名其妙,不知他说的是谁,这一路上老是见他心不在焉,前言不对后语,倒也见得惯了,听得多了,当下也不询问。一行人纵马向西北方而行。
段誉在马上忽而眉头深锁,忽尔点头微笑,喃喃自语:“佛经有云:‘当思美女,身藏脓血,百年之后,化为白骨啊。’话虽不错,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为白骨,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。”
正自想象王语嫣身内骨骼是何等模样,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,两乘马疾奔而来。马鞍上各伏着一人,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样人。这两匹马似乎不受羁勒,直冲向段誉一行人。
傅思归和古笃诚分别伸手,拉住了一匹奔马的缰绳,只见马背上的乘者一动不动。傅思归微微一惊,凑近去看时,见那人原来是聋哑先生的使者,脸上似笑非笑,却早已死了。
还在片刻之前,这人曾递了一张请帖给段誉,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?另一个也是聋哑先生的使者,也是这般面露诡异笑容而死。傅思归等一见,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,勒马退开两步,不敢去碰两具尸体。
段誉怒道:“丐帮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,为何对人下此毒手?我跟他理论去。”兜转马头,便要回去质问全冠清。
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发话道:
“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门下,又有谁能有这等杀人于无形的能耐?聋哑老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,那便罢了,倘若出来现世,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。喂,小子,这不干你事,赶快给我走罢。”
朱丹臣低声道:“公子,这是星宿派的人物,跟咱们不相干,走罢。”
段誉寻不着王语嫣,早已百无聊赖,聋哑老人这两个使者若有性命危险,他必定奋勇上前相救,此刻既已死了,也就不想多惹事端,叹了口气,说道:“单是聋哑,那也不够。须得当初便眼睛瞎了,鼻子闻不到香气,心中不能转念头,那才能解脱烦恼。”
他说的是,既然见到了王语嫣,她的声音笑貌、一举一动,便即深印在心,纵然又聋又哑,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断绝。不料对面那人哈哈大笑,鼓掌叫道:“对,对!你说得有理,该当去戳瞎了他眼睛,割了他的鼻子,再打得他心中连念头也不会转才是。”
段誉叹道:“外力摧残,那是没有用的,
须得自己修行,‘不住色生心,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,应生无所住心’,可是若能‘离一切相’,那已是大菩萨了。我辈凡夫俗子,如何能有此修为?‘怨憎会,爱别离,求不得,五阴炽盛’,此人生大苦也。”
游坦之伏在岩石后的草丛之中,见段誉等一行来了又去,随即听到前面有人呼喝之声,便在此时,两名丐帮弟子快步奔来,向全冠清低声道:“全舵主,那两个哑巴不知怎样给人打死了,下手的人自称是星宿派什么‘星宿老仙’的手下。”
全冠清吃了一惊,脸色登时变了。他素闻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,此人擅使剧毒,武功亦是奇高,寻思:“他的门人杀了聋哑老人的使者,此事不跟咱们相干,别去招惹的为是。”
便道:“知道了,他们鬼打鬼,别去理会。”
突然之间,身前有人发话道:“你这家伙胡言乱语,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门下,怎地还胆敢骂我为鬼?你活得不耐烦了。”
全冠清一惊,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,火光下只见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,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帮众,再凝神看时,此人似笑非笑,模样诡异,身后似乎另行站得有人,喝道:“阁下是谁,装神弄鬼,干什么来了?”
那丐帮弟子身后之人阴森森的道:“好大胆,你又说一个‘鬼’字!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门下。星宿老仙驾临中原,眼下要用二十条毒蛇,一百条毒虫。你们丐帮中毒蛇毒虫向来齐备,快快献上。星宿老仙瞧在你们恭顺拥戴的份上,便放过你们这群穷叫化儿。否则的话,哼哼,这人便是榜样。”
砰的一声,眼前那丐帮弟子突然飞身而起,摔在火堆之旁,一动不动,原来早已死去。这丐帮弟子一飞开,露出一个身穿葛衫的矮子,不知他于何时欺近,杀死了这丐帮弟子,躲在他的身后。
全冠清又惊又怒,霎时之间,心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:“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帮头上,眼前之事,若不屈服,便得一拚。此事虽然凶险,但若我凭他一言威吓,便即献上毒蛇毒虫,帮中兄弟从此便再也瞧我不起。
我想做丐帮帮主固然无望,连在帮中立足也不可得。好在星宿老怪并未亲来,谅这家伙孤身一人,也不用惧他。”当即笑吟吟的道:“原来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,阁下高姓大名?”
那矮子道:“我法名叫做天狼子。你快快把毒蛇毒虫预备好罢。”
全冠清笑道:“阁下要毒蛇毒虫,那是小事一桩,不必挂怀。”顺手从地下提起一只布袋,说道:“这里有几条蛇儿,阁下请看,星宿老仙可合用吗?”
那矮子天狼子听得全冠清口称“星宿老仙”,心中已自喜了,又见他神态恭敬,心想:“说什么丐帮是中原第一大帮,一听到我师父老人家的名头,立时吓得骨头也酥了。我拿了这些毒蛇毒虫去,师父必定十分欢喜,夸奖我办事得力。说来说去,还是仗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。”当即伸头向袋口中张去。
斗然间眼前一黑,这只布袋已罩到了头上,天狼子大惊之下,急忙挥掌拍出,却拍了个空,便在此时,脸颊、额头、后颈同时微微一痛,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中。天狼子不及去扯落头上的布袋,狠狠拍出两掌,拔步狂奔。
他头上套了布袋,目不见物,双掌使劲乱拍,只觉头脸各处又接连被咬,惶急之际,只是发足疾奔,蓦地里脚下踏了个空,骨碌碌的从陡坡上滚了下去,扑通一声,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条河中,顺流而去。
全冠清本想杀了他灭口,哪知竟会给他逃走,虽然他头脸为毒蝎所螫,又摔入河中,多半性命难保,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,说不定他有解毒之法,在星宿海居住,料来也识水性,
倘若此人不死,星宿派得到讯息,必定大举前来报复。沉吟片刻,说道:“咱们布巨蟒阵,跟星宿老怪一拚。难道乔峰一走,咱们丐帮便不能自立,从此听由旁人欺凌吗?星宿派擅使剧毒,咱们不能跟他们动兵刃拳脚,须得以毒攻毒。”
群丐轰然称是,当即四下散开,在火堆外数丈处布成阵势,各人盘膝坐下。
游坦之见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,心想:“这人的布袋之中原来装有毒物,他们这许多布袋,都装了毒蛇毒虫吗?叫化子会捉蛇捉虫,原不希奇。我倘若能将这些布袋去偷了来,去送给阿紫姑娘,她定然欢喜得紧。”
眼见群丐坐下后即默不作声,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,有些袋子极大,其中有物蠕蠕而动,游坦之只看得心中发毛。
这时四下里寂静无声,自己倘若爬开,势必被群丐发觉,心想:“他们若把袋子套在我头上,我有铁罩护头,倒也不怕,但若将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,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,那可糟了。”
过了好几个时辰,始终并无动静,又过一会,天色渐渐亮了,跟着太阳出来,照得满山遍野一片明亮。枝头鸟声喧鸣之中,忽听得全冠清低声叫道:“来了,大家小心!”
他盘膝坐在阵外一块岩石之旁,身旁却无布袋,手中握着一枝铁笛。只听得西北方丝竹之声隐隐响起,一群人缓步过来,丝竹中夹着钟鼓之声,倒也悠扬动听。游坦之心道:“是娶新娘子吗?”
乐声渐近,来到十丈开外便即停住,有几人齐声说道:“星宿老仙法驾降临中原,丐帮弟子,快快上来跪接!”话声一停,咚咚咚咚的擂起鼓来。
擂鼓三通,镗的一下锣声,鼓声止歇,数十人齐声说道:“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,降服丐帮的幺魔小丑!”
游坦之心道:“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。”
悄悄从岩石后探出半个头张望,只见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开,有的拿着锣鼓乐器,有的手执长幡锦旗,红红绿绿的甚为悦目,远远望去,幡旗上绣着“星宿老仙”,“神通广大”、“法力无边”、“威震天下”等等字样。
丝竹锣鼓声中,一个老翁缓步而出,他身后数十人列成两排,和他相距数丈,跟随在后。那老翁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,阳光照在脸上,但见他脸色红润,满头白发,颏下三尺银髯,童颜鹤发,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。
那老翁走到群丐约莫三丈之处便站定了不动,忽地撮唇力吹,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,羽扇一拨,将口哨之声送了出去,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时便有四人仰天摔倒。游坦之大吃一惊:“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厉害。”
那老翁脸露微笑,“滋”的一声叫,羽扇挥动,便有一名乞丐应声而倒。那老翁的口哨声似是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,片刻之间,丐帮阵中又倒了六七人。
只听得老翁身后的众人颂声大作:“师父功力,震烁古今,这些叫化儿和咱们作对,那真叫做萤火虫与日月争光!”
“螳臂挡车,自不量力,可笑啊可笑!”
“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间,便将一干幺魔小丑置之死地,如此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,徒儿不但见所未见,直是闻所未闻。”
“这是天下从所未有的丰功伟绩,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,中原武人还不知世上有这等功夫。”
一片歌功颂德之声,洋洋盈耳,丝竹箫管也跟着吹奏。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,全冠清铁笛就口,吹了起来。游坦之心道:“他吹笛干什么?帮着为星宿老仙捧场吗?”
忽听地下簌簌有声,大布袋中游出几条五彩斑斓的大蛇,笔直向那老翁游去。老翁身旁一群弟子惊叫起来:“有蛇,有毒蛇!”
“啊哟,不好,来了这许多毒蛇!”
“师父,这些毒蛇似是冲着咱们而来。”
只见群丐布袋中纷纷游出毒蛇,有大有小,昂首吐舌,冲向那老翁和群弟子。众人更是七张八嘴的乱叫乱嚷。星宿派众弟子提起钢杖,纷纷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,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,仍是撮唇作哨,挥扇攻敌。
全冠清笛声不歇,群丐也跟着呐喊助威。
群蛇越来越多,片刻之间,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数百条,其中有五六条乃是大蟒。几条巨蟒游将近去,转过尾巴,登时卷住了两人,跟着又有两人被卷。星宿派群弟子若要拔足奔逃,群蛇自是追赶不上,
但师尊正在迎敌,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开,只有舞动兵刃,乱砸乱斩,被他们打死的毒蛇少说已有八九十条,但被毒蛇咬伤的也已有七八人。
那些巨蟒更是厉害,皮粗肉厚,被钢杖砸中了行若无事,身子一卷到人,越收越紧,再也不放。铁笛声中,从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渐增,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条。
那老翁见情势不对,想要退开,去攻击全冠清,两条小蛇猛地跃起,向他脸上咬去。他大声怒斥:“好大胆!”羽扇挥动,劲风扑出,将两条小蛇击落,突觉一件软物卷向足踝。
他知道不妙,飞身而起,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声,四条蟒蛇同时挥起长尾,向他卷了过来。那老翁身在半空,砰砰击出两掌,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蟒蛇击开,身形一晃,已落在两丈之外。
便在此时,第三条、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时攻到。他情急之下,运劲又是一掌击出,掌风到处,登时将一条巨蟒的脑袋打得稀烂。蛇群如潮涌至。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,但腰间和右腿却被两条巨蟒缠住。
他运起内力,大喝一声,伸指抓破了缠在腰间巨蟒的肚腹,只溅得满身都是鲜血。岂知蛇性最长,此蟒肚子虽穿,一时却不便死,吃痛之下,更猛力缠紧,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断。
他用力挣了两挣,跟着又有两条巨蟒甩了上来,在他身上绕了数匝,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,令他再也没法抗拒。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般惊心动魄的情景,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。
全冠清心下大喜,见一众敌人个个被巨蟒缠住,除了呻吟怒骂,再无反抗的能为,便不再吹笛,走上前去,笑吟吟的道:“星宿老怪,你星宿派和我丐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,好端端地干么惹到我们头上来?现今又怎么说?”
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,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之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。他因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子阿紫盗去,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,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,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,均是十分不利。
最后听说阿紫倚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,将摘星子伤得半死不活,丁春秋又惊又怒,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,实非易与,又听到聋哑老人近年来在江湖上出头露面,颇有作为,
这心腹大患不除,总是放心不下,夺回王鼎之后,正好乘此了结昔年的一桩大事,于是尽率派中弟子,亲自东来。他所练的那门“化功大法”,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,吸入体内,
若是七日不涂,不但功力减退,而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不得新毒克制,不免渐渐发作,为祸之烈,实是难以形容。
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,再在鼎中燃烧香料,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,方圆十里之内,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。当年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手,捕捉毒虫不费吹灰之力,“化功大法”自是越练越深,越练越精。
当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,得他传授,修习化功大法,颇有成就,岂知后来自恃能耐,对他居然不甚恭顺。丁春秋将他制住后,也不加以刀杖刑罚,只是将他因禁在一间石屋之中,令他无法捉虫豸加毒,结果体内毒素发作,
难熬难当,忍不住将自己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,呻吟呼号,四十余日方死。星宿老怪得意之余,心下也颇为戒惧,而化功大法也不再传授任何门人。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会,阿紫想得此神功,非暗中偷学、盗鼎出走不可。
阿紫工于心计,在师父刚捕完毒那天辞师东行,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神木王鼎被盗,已在七天之后,阿紫早已去得远了。
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,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,智计却远所不及,给她虚张声势、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,一一都撇了开去。
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潮湿的深谷,毒蛇毒虫繁殖甚富,神木王鼎虽失,要捉些毒虫来加毒,倒也不是难事,但寻常毒虫易捉。要像从前这般,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、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,却是可遇不可求了。
更有一件令他担心之事,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,谁都会立即将之毁去,是以一日不追回,一日便不能安心。
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。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条性命,却已武功全失,被众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,虐待得人不像人,二弟子狮鼻人狮吼子暂时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。
众弟子见到师父亲自出马,又惊又怕,均想师命不能完成,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,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,将责罚暂且寄下,要各人戴罪立功。
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。
一来各人生具异相,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,谁也不愿以消息相告;二来萧峰到了辽国,官居南院大王,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,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点确讯,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。
这一日天狼子无意中听到丐帮大智分舵聚会的讯息,为要立功,竟迫不及待的孤身闯了来,中了全冠清的暗算,总算他体内本来蕴有毒质,蝎子毒他不死,逃得性命后急忙禀告师父。
丁春秋当即赶来,不料空具一身剧毒和深湛武功,竟致巨蟒缠身,动弹不得。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问话,冷冷的道:“你们丐帮中有个人名叫乔峰,他在哪里?快叫他来见我。”
全冠清心中一动,问道:“阁下要见乔峰,为了何事?”
丁春秋傲然道:“星宿老仙问你的话,你怎地不答?却来向我问长问短。乔峰呢?”
全冠清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,早已失了抗拒之力,说话却仍这般傲慢,如此悍恶之人,当真天下少有,便道:“星宿老怪天下皆闻,哪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,连几条小小蛇儿也对付不了。今日对不起,我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。”
丁春秋微微一笑,说道:“老夫不慎,折在你这些冷血畜生手下,今日魂归西方极乐,也是命该如此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一个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子忽然叫道:“丐帮的大英雄,请你放了我出来,会有大大的好处。我师父诡计甚多,你防不胜防。你一个不小心,便着了他的道儿。”
全冠清冷冷的道:“放了你有什么好处?”
那人道:“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宝物,叫做星宿三宝。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。你饶了我性命,待你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,我自然取出献上。倘若你将我杀了,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得不到了。”
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:“大英雄,大英雄,你莫上他的当!星宿三宝之中,有一宝早给人盗去了。你还是放我的好。只有我才对你忠心,决不骗你。”
霎时之间,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:“丐帮的大英雄,你饶我性命最好,他们都不会对你忠心,只有我死心塌地,为你效劳。”
“大英雄,星宿派本门功夫,我所知最多,我定会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,决不会有半点藏私。”
“本派人众来到中原,实有重大图谋,主要便是为了对付你们丐帮。众位大英雄,你们想不想知道详情?”
“咱们在星宿海之旁藏有无数金银财宝,我知道每一处藏宝的所在。我带你们去挖掘出来,丐帮的英雄好汉从此不必再讨饭了。”
这些人七张八嘴,献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,有的动之以利,有的企图引起对方好奇之心,有的更是公然撒谎,荒诞不经。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伤,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一息的,也均唯恐落后,上气不接下气的争相求饶。
群丐万想不到星宿派弟子竟如此没骨气,既是鄙视,又感好奇,纷纷走近倾听。全冠清冷冷的道:“你们对自己师父也不忠心,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?岂不可笑?”
一名星宿弟子道:“不同,不同,大大的不同。星宿老怪本领低微,我跟了他有什么出息?对他忠心有何好处?丐帮的大英雄武功威震天下,又有驱蛇制敌的大法术,岂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拟?”
“是啊,丐帮收容了星宿派的众弟子,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动,谁不佩服丐帮英雄了得?”
“‘英雄’二字,不足以称众位高人侠士,须得称‘大侠’、‘圣人’、‘世人救星’才是!”
“我能言善道,今后去周游四方,为众位宣扬德威,丐帮大侠的名望就天下无不知闻了。”
“呸,丐帮大侠的名头早已天下皆知,何必要你去多说?”
“‘圣人’、‘世人救星’的称号,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。他们拾我牙慧,毫无功劳。”
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皱眉道:“你们这批卑鄙小人,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厌。星宿老怪,你怎地如此没出息,尽收些无耻之徒做弟子?我先送了你的终,再叫这些家伙一个个追随于你,老子今日要大开杀戒了!”
说着呼的一掌,便向丁春秋击去。
这一掌势挟疾风,劲道甚是刚猛,正中丁春秋胸口。哪知丁春秋浑若无事,那乞丐却双膝一软,倒在地下,蜷成一团,微微抽搐了两下,便一动不动了。群丐大惊,齐叫:“怎么啦?”便有两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。
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,便摇晃几下,倒了下去。旁边三名丐帮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,但一碰到这二人,便也跌倒。其余帮众无不惊得呆了,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。
全冠清喝道:“这老儿身上有毒,大家不可碰他身子。放暗器!”
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时掏出暗器,钢镖、飞刀、袖箭、飞蝗石,纷纷向丁春秋射去。丁春秋大声一喝,脑袋急转,满头白发甩了出去,便似一条短短的软鞭,将十来件暗器反击出来。
但听得“啊哟”、“啊哟”连声,六七名丐帮帮众被暗器击中。这些暗器也非尽数击中要害,有的擦破一些皮肉,但几名乞丐立时软瘫而死。全冠清大叫:“退开,退开!”突然呼的一声,一枝钢镖激射而至,
却是丁春秋将头发裹住了钢镖,运劲向他射来。全冠清忙挥手中铁笛格打,当的一声,将钢镖击得远远飞了出去。他想这星宿老怪果然厉害,只有驱蟒制其死命,当即将铁笛凑到口边,待要吹奏,
蓦地里嘴上一麻,登时头晕目眩,心知不妙,急忙抛下铁笛,便已咕咚一声,仰天摔倒。群丐大惊,当即有两人抢上扶起。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:“我……我中了毒,大……大伙快……快……快……去……”
群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,拥着他飞也似的急奔而逃,于满地尸骸、布袋、毒蛇,再也不敢理会。游坦之蹲在草丛之中,惊疑无已,不敢稍动。四下里一片寂静,十余名乞丐都缩成了一个圆球,便如是一只只遇到了敌人的刺猬,显然均已毙命。
那些巨蟒不经全冠清再以笛声相催,不会伤人,只是紧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。星宿派众人谁都不敢挣扎动弹,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,随口咬将下来。
这么静了片刻,有人首先说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神功独步天下,谈笑之间,随手便将这批万恶不赦的叫化儿杀得落荒而逃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另一名弟子抢着说道:“师父,你莫听他放屁,刚才说那些叫化儿是‘大侠’、‘圣人’的就是他。”
又有一名弟子道:“咱们追随师父这许多年,岂不知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?刚才跟那些叫化儿胡说八道,全是骗骗他们的,好让他们不防,以便师父施展无边法力。”
忽然有人放声大哭,说道:“师父,师父!弟子该死,弟子胡涂,为了贪生怕死,竟向敌人投降,此时悔之莫及,宁愿死在毒蟒的口下,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。”
群弟子登时省悟:师父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,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该死,将各种各样的罪名乱加在自己头上,或许方能得到师父开恩饶恕。一霎时间,人人抢着大骂自己,说自己如何居心不良,如何罪该万死。
只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得头昏脑胀,莫名其妙。
丁春秋暗运劲力,想将缠在身上的三条巨蟒崩断。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缩。丁春秋运力崩断,蟒身只略加延伸,并不会断。丁春秋遍体是毒,衣服头发上也是凝聚剧毒。群丐向他击打或发射暗器,尽皆沾毒。
但巨蟒皮坚厚韧滑,毒素难以侵入。只听得群弟子还在唠叨不停,丁春秋怒道:“有谁想得出驱蛇之法,我就饶了他性命。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?有谁对我有用,我便不加诛杀。你们老是胡说八道,更有何用?”
此言一出,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。过了一会,有人说道:“只要有人拿个火把,向这些蟒蛇身上烧去,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。”
丁春秋骂道:“放你娘的臭屁!这里旷野之地,前不把村,后不把店,有谁经过?就算有乡民路过,他们见到这许多毒蛇,吓得逃走也来不及,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?”
跟着别的弟子又乱出主意,但每一个主意都不着边际,各人所以不停说话,只不过向师父拚命讨好,显得自己确是遵从师命在努力思索而已。
这样过了良久,有一名弟子给一条巨蟒缠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,昏乱中张口向蟒蛇身上咬去。那蟒蛇吃痛,张口向他咽喉反咬,那弟子惨呼一声,登时毙命。
丁春秋越来越焦急,倘若被敌人所困,这许久之间,他定能下毒行诡,设法脱身,偏偏这些蛇儿无知无识,再巧妙的计策也使不到它们身上,只怕这些巨蟒肚饿起来,一口将自己吞了下去。
他担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现,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,肚中却已饿得厉害,张开大口,咬住了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。那弟子大叫:“师父救我,师父救我!”两条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,他身子不住的给吸入巨蟒腹中,嘴中兀自惨参叫。
蟒蛇的牙齿形作倒钩,那星宿派弟子腿脚先入蛇口,慢慢的给吞至腰间,又吞至胸口,他一时未死,高声惨呼,震动旷野。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要步他后尘,无不吓得心胆俱裂。
有一人见星宿老怪也是束手无策,不禁恼恨起来,开口痛骂,说都是受他牵累,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生,却被他威胁利诱,逼入门下,今日惨死于毒蛇之口,到了阴间,定要向阎王狠狠告他一状。
这人开端一骂,其余众弟子也都纷纷喝骂起来。各人平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,无不怀恨在心,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,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,痛骂一番,也好稍泄胸中的怒气。
一人大骂之际,身子动得厉害,激怒了缠住了他的巨蟒,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头,那人大叫:“啊哟,啊哟!救命,救命!”
游坦之见这一干人个个给蟒蛇缠住了不得脱身,心中已无所顾忌,从草丛中站起身来,眼见此处不是善地,便欲及早离去。
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罩的怪状,都是一惊,随即有人想起,惟他可以救命,叫道:“大英雄、大侠士,请你拾些枯草,点燃了火,赶走这些蟒蛇。
我立即送你……送你一千两银子。”
又一人道:“一千两不够,至少也送一万两!”
另一人道:“这位先生是仁人义士,良心最好不过,必定行侠仗义,何况点火烧蛇,没有丝毫危险。”
顷刻之间颂声大作,而所许的重酬,也于转瞬间加到了一百万两黄金。这些人骂人的本领固是一等,而谄谀称颂之才,更是久经历练。游坦之一生之中,几曾听人叫过自己是“大英雄”、“大侠士”、“仁人义士”、“当世无双的好汉”?
给他们这般捧上了天上去,只觉全身轻飘飘地,宛然便颇有“大英雄”、“大侠士”的气概,一百万两黄金倒也不在意下,只是阿紫姑娘不能亲耳听到众人对自己的称颂,实是莫大憾事。
当下捡拾枯草,从身边摸出火折点燃了,但见到这许许多多形相凶恶的巨蟒,究竟十分害怕,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大蛇,连自己也缠在其内,寻思片刻,先检拾枯枝,烧起了一堆熊熊大火,
挡在自己身前,然后拾起一根着了火的枯枝,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大蛇投去。他躲在火堆之后,转身蓄势,若是这大蛇向自己窜来,那便立时飞奔逃命,什么“大英雄”、“大侠士”,那也只好暂且不做了。
蟒蛇果然甚是怕火,见火焰烧向身旁,立即松开缠着的众人,游入草丛之中。游坦之见火攻有效,在星宿派诸人欢呼声中,将一根根着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。
群蛇登时纷纷逃窜,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,松开身子,蜿蜒游走。片刻之间,数百条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净净。星宿派诸弟子大声颂扬:“师父明见万里,神机妙算,果然是火攻的方法最为灵验。”
“师父洪福齐天,逢凶化吉!”
“全仗师父指挥若定,救了我等的蚁命!”
一片颂扬之声,全是归功于星宿老怪,对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竟半句不提。
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,颇感奇怪,寻思:“片刻之前你们还在大骂师父,这时却又大赞起师父来,而我这‘大英雄’、‘大侠士’却又变成了‘这小子’,那是什么缘故?”
丁春秋招了招手,道:“铁头小子,你过来,你叫什么名字?”
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,见对方无礼,也不以为忤,道:“我叫游坦之。”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。
丁春秋道:“这些叫化子死了没有?你去摸摸他们的鼻息,是否还有呼吸。”
游坦之应道:“是。”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,只觉着手冰凉,那人早已死去多时。他又试另一名乞丐,也是呼吸早停,说道:“都死啦,没了气息。”
只见星宿派弟子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。他不明所以,又重复了一句:“都死啦,没了气息。”却见众人脸上戏侮的神色渐渐隐去,慢慢变成了诧异,更逐渐变为惊讶。
丁春秋道:“你每个叫化儿都去试探一下,看尚有哪一个能救。”
游坦之道:“是。”将十来个丐帮弟子都试过了,摇头道:“个个都死了。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。”
丁春秋冷笑道:
“你抗毒的功夫,却也厉害得很啊。”
游坦之奇道:“我……什么……抗毒的功夫?”
他大惑不解,不明白丁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,更没想到自己每去探一个乞丐的鼻息,便是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,十多名乞丐试将下来,已经历了十来次生死大险。
他自然不知,星宿老怪被巨蟒缠身,无法得脱,全仗他这小子相救,江湖上传了出去,不免面目元光,因此巨蟒离去之后,立时便起意杀他灭口。
不料游坦之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,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,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质再出害他不得。
丁春秋寻思:“瞧他手上肌肤和说话声音,年纪甚轻,不会有什么真实本领,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、辟邪奇香之类宝物,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,这才不受奇毒之侵。”
便道:“游兄弟,你过来,我有话说。”
游坦之虽见他说得诚恳,但亲眼看到他连杀群丐的残忍狠辣,又听到他师徒间一会儿谄谀,一会儿辱骂,觉得这种人极难对付,还是敬而远之为妙,便道:“小人身有要事,不能奉陪,告退了。”
说着抱拳唱喏,转身便走。
他只走出几步,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,两只手腕上一紧,已被人抓住。游坦之抬头一看,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汉。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,只见他满脸狞笑,显非好事,心下一惊,叫道:“快放我!”用力一挣。
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,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跃过他头顶,砰的一声,重重撞在对面山壁之上,登时头骨粉碎,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。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这般猛烈,实是难以相信,
一愕之下,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大汉,更是奇怪:“这人好端端地,怎么突然撞山自尽?莫非发了疯?”
他决计想不到自己一挣之下,一股猛劲将那大汉甩出去撞在山上。星宿派群弟子都是“啊”的一声,骇然变色。丁春秋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,并非上乘功夫,只是膂力异常了得,
心想此人天赋神力,武功却是平平,当下身形一晃,伸掌按上了他的铁头。游坦之猝不及防,登时被压得跪倒在地,身子一挺。待要重行站直,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,再也动不得,当即哀求:“老先生饶命。”
丁春秋听他出言求饶,更是放心,问道:“你师父是谁?
你好大胆子,怎地杀了我的弟子?”
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没有师父。我决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。”
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,毙了灭口便是,当下手掌一松,待游坦之站起身来,挥掌向他胸口拍去。游坦之大惊,忙伸右手,推开来掌。丁春秋这一掌去势甚缓,游坦之右掌格出时,正好和他掌心相对。
丁春秋正要他如此,掌中所蓄毒质随着内劲直送过去,这正是他成名数十年的“化功大法”,中掌者或沾剧毒,或内力于顷刻间化尽,或当场立毙,或哀号数月方死,全由施法随心所欲。
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杀人无数。武林中听到“化功大法”四字,既厌恶恨憎,复心惊肉跳。段誉的“北冥神功”吸入内力以为己有,与“化功大法”以剧毒化人内功不同,但身受者内力迅速消失,却无二致,是以往往给人误认。
丁春秋见这铁头小子连触十余名乞丐居然并不中毒,当即施展出看家本领来。两人双掌相交,游坦之身子一晃,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,要想拿桩站定,终于还是一交坐倒,
但对方这一推余力未尽,游坦之臀部一着地,背脊又即着地,铁头又即着地,接连倒翻了三个筋斗,这才止住,忙不住磕头,叫道:“老先生饶命,老先生饶命。”
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,只觉他内力既强,劲道阴寒,怪异之极,而且蕴有剧毒,虽然给自己摔得狼狈万分,但以内力和毒劲的比拚而论,并未处于下风,何必大叫饶命?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?走上几步,问道:“你要我饶命,出自真心,还是假意?”
游坦之只是磕头,说道:“小人一片诚心,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性命。”
丁春秋寻思:“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,遇到了什么机缘,体内积蓄的毒质竟比我还多,实是一件奇宝。我须收罗此人,探听到他练功的法门,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,然后将之处死。倘若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,岂不可惜?”
伸掌又按住他铁头,潜运内力,说道:“除非你拜我为师,否则的话,为什么要饶你性命?”
游坦之只觉得头上铁罩如被火炙,烧得他整个头脸发烫,心下害怕之极。他自从苦受阿紫折磨之后,早已一切逆来顺受,什么是非善恶之分、刚强骨气之念,早已忘得一干二净,但求保住性命,忙道:“师父,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父门下,请师父收容。”
丁春秋大喜,肃然道:“你想拜我为师,也无不可。但本门规矩甚多,你都能遵守么?为师的如有所命,你诚心诚意的服从,决不违抗么?”
游坦之道:“弟子愿遵守规矩,服从师命。”
丁春秋道:“为师的便要取你性命,你也甘心就死么?”
游坦之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丁春秋道:“你想一想明白,甘心便甘心,不甘心便说不甘心。”
游坦之心道:“你要取我性命,当然是不甘心的。倘若非如此不可,那时逃得了便逃,逃不了的话,就算不甘心,也是无法可施。”
便道:“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。”
丁春秋哈哈大笑,道:“很好,很好。你将一生经历,细细说给我听。”
游坦之不愿向他详述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的诸般遭遇,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,被辽人打草谷掳去,给头上戴了铁罩。丁春秋问他身上毒质的来历,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见到冰蚕和慧净和尚,如何偷到冰蚕,
谎说不小心给葫芦中的冰蚕咬到了手指,以致全身冻僵,冰蚕也就死了,至于阿紫修练毒掌等情,全都略过不提。丁春秋细细盘问他冰蚕的模样和情状,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。
游坦之寻思:“我若说起那本浸水有图的怪书,他定会抢了去不还。”
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,他始终坚不吐实。丁春秋原本不知《易筋经》的功夫,见他武功十分差劲,只道他练成阴寒内劲,纯系冰蚕的神效,心中不住的咒骂:“这样的神物,竟被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,真是可惜。”
凝思半晌,问道:“那个捉到冰蚕的胖和尚,你说听到人家叫他慧净?是少林寺的和尚,在南京悯忠寺挂单?”
游坦之道:“正是。”
丁春秋道:“这慧净和尚说这冰蚕得自昆仑山之巅。很好,那边既出过一条,当然也有两条、三条。只是昆仑山方圆数千里,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,这冰蚕倒也不易捕捉。”
他亲身体验到了冰蚕的灵效,觉得比之神木王鼎更是宝贵得多,心想首要之事,倒是要拿到慧净,叫他带路,到昆仑山捉冰蚕去。这和尚是少林僧,本来颇为棘手,幸好是在南京,那便易办得多。
当下命游坦之行过拜师入门之礼。
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,马屁、高帽,自是随口大量奉送。适才众弟子大骂师父、叛逆投敌,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际,假装已全盘忘记,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,倒也并不怎么生气。
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。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,见他大袖飘飘,步履轻便,有若神仙,油然而生敬仰之心:“我拜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,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。”
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,这日午后,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亭中喝水休息,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,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来。四乘马奔近凉亭,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:“大哥、二哥,亭子里有水,咱们喝上几碗,让坐骑歇歇力。”
说着跳下马来,走进凉亭,余下三人也即下马。这四人见到丁春秋等一行,微微颔头为礼,走到清水缸边,端起瓦碗,在缸中舀水喝。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,身形瘦小,留两撇鼠胡,神色间甚是剽悍。
第二人身穿土黄色袍子,也是瘦骨棱棱,但身材却高,双眉斜垂,满脸病容,大有戾色。第三人穿枣红色长袍,身形魁梧,方面大耳,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,是个富商豪绅模样。
最后一人身穿铁青色儒生衣巾,五十上下年纪,眯着一双眼睛,便似读书过多,损坏了目力一般,他却不去喝水,提起酒葫芦自行喝酒。
便在这时,对面路上,一个僧人大踏步走来,来到凉亭之外,双手合十,恭恭敬敬的道:“众位施主,小僧行道渴了,要在亭中歇歇,喝一碗水。”
那黑衣汉子笑道:“师父忒也多礼,大家都是过路人,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,进来喝水罢。”
那僧人道:“阿弥陀佛,多谢了。”走进亭来。
这僧人二十五六岁年纪,浓眉大眼,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,容貌颇为丑陋,僧袍上打了许多补钉,却甚是干净。
他等那三人喝罢,这才走近清水缸,用瓦碗舀了一碗水,双手捧住,双目低垂,恭恭敬敬的说偈道:“佛观一钵水,八万四千虫,若不持此咒,如食众生肉。”
念咒道:“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。”念罢,端起碗来,就口喝水。那黑衣人看得奇怪,问道:“小师父,你叽哩咕噜念什么咒?”
那僧人道:“小僧念的是饮水咒。佛说每一碗水中,有八万四千条小虫,出家人戒杀,因此要念了饮水咒,这才喝得。”
黑衣人哈哈大笑。说道:“这水干净得很,一条虫子也没有,小师父真会说笑。”
那僧人道:“施主有所不知。我辈凡夫看来,水中自然无虫,但我佛以天眼看水,却看到水中小虫成千上万。”
黑衣人笑问:“你念了饮水咒之后,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,那些小虫便不死了?”
那僧人踌躇道:“这……这个……师父倒没教过,多半小虫便不死了。”
那黄衣人插口道:“非也,非也!小虫还是要死的,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,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乐世界,小师父喝一碗水,超度了八万四千名众生。功德无量,功德无量!”
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,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,喃喃的着:“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性命?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。”
黄衣人走到他身边,从他手中接过瓦碗,向碗中瞪目凝视,数道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………一千、两千、一万、两万……非也、非也!小师父,这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百九十九条小虫,你数多了一条。”
那僧人道:“南无阿弥陀佛。施主说笑了,施主也是凡夫,怎能有天眼的神通?”
黄衣人道:“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?”
那僧人道:“小僧自然没有。”
黄衣人道:“非也,非也!我瞧你有天眼通,否则的话,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,便知我是凡夫俗子,不是菩萨下凡?”
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,满脸迷惘之色。
那身穿枣红色袍子的大汉走过去接过水碗,交回在那僧人手中,笑道:“师父请喝水罢!我这个把弟跟你开玩笑,当不得真。”
那僧人接过水碗,恭恭敬敬的道:“多谢,多谢。”心中拿不定主意,却不便喝。那大汉道:“我瞧小师父步履矫健,身有武功,请教上下如何称呼,在那一处宝刹出家。”
那僧人将水碗放在缸盖上,微微躬身,说道:“小僧虚竹,在少林寺出家。”
那黑衣汉子叫道:“妙极,妙极!原来你是少林寺的高手,来,来,来!你我比划比划!”
虚竹连连摇手,说道:“小僧武功低微,如何敢和施主动手?”
黑衣人笑道:“好几天没打架了,手痒得很。咱们过过招,又不是真打,怕什么?”
虚竹退了两步,说道:“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,只是为健身之用,打架是打不来的。”
黑衣人道:“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。初学武功的和尚,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。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,定是一流好手。来,来!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,谁输谁赢,毫不相干。”
虚竹又退了两步,说道:“施主有所不知,小僧此番下山,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,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,人手不足,才命小僧勉强凑数。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帖,师父吩咐,送完了这十张帖子,立即回山,
千万不跟人动武,现下已送了四张,还有六张在身。施主武功了得,就请收了这张英雄帖罢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袱,打了开来,拿出一张大红帖子,恭恭敬敬的递过,说道:“请教施主高姓大名,小僧回寺好禀告师父。”
那黑衣汉子却不接帖子,说道:“你又没跟我打过,怎知我是英雄狗熊?咱们先拆上几招,我打得赢你,才有脸收英雄帖啊。”说着踏上两步,左拳虚晃,右拳便向虚竹打去,拳头将到虚竹面门,立即收转,叫道:“快还手!”
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“英雄帖”三字,便即留上了神,说道:“四弟,且不忙比武,瞧瞧英雄帖上写的是什么。”
从虚竹手中接过帖子,见帖上写道:
“少林寺住持玄慈,合十恭请天下英雄,于九月初九重阳佳节,驾临嵩山少林寺随喜,广结善缘,并睹姑苏慕容氏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之风范。”
那大汉“啊”的一声,将帖子交给了身旁的儒生,向虚竹道:“少林派召开英雄大会,原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……”
那黑衣汉子叫道:“妙极,妙极。我叫一阵风风波恶,正是姑苏慕容的手下。少林派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,也不用开什么英雄大会了。我此刻来领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。”
虚竹又退了两步,左脚已踏在凉亭之外,说道:“原来是风施主。我师父说道,敝寺恭请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,决不是胆敢得罪。只是江湖上纷纷传言,
武林中近年来有不少英雄好汉,丧生在姑苏慕容氏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的神功之下。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大理国身戒寺圆寂,不知跟姑苏慕容氏有没有干系,敝派自方丈大师以下,个个都是心有所疑,因此上……”
那黑衣汉子抢着道:“这件事吗,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本来半点干系也没有,不过我这么说,谅来你必定不信。既然说不明白,只好手底下见真章。
这样罢,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,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场锣鼓,说话本之前先说一段‘得胜头回’,热闹热闹。到了九月初九重阳,风某再到少林寺来,从下面打起,一个个挨次打将上来便是,痛快,痛快!
只不过最多打得十七八个,风某就遍体鳞伤,再也打不动了,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,那是万万没有机缘的。可惜,可惜!”说着磨拳擦掌,便要上前动手。
那魁梧汉子道:“四弟,且慢,说明白了再打不迟。”
那黄衣人道:“非也,非也。说明白之后,便不用打了。四弟,良机莫失,要打架,便不能说明白。”
那魁梧汉子不去睬他,向虚竹道:“在下邓百川,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。”说着向那儒生一指,又指着那黄衣人道:“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,我们都是姑苏慕容公子的手下。”
虚竹逐一向四人合十行礼,口称:“邓施主,公施主……”
包不同插口道:“非也,非也。我二哥复姓公冶,你叫他公施主,那就错之极矣。”
虚竹忙道:“得罪,得罪!小僧毫无学问,公冶施主莫怪。包施主……”
包不同又插口道:“你又错了。我虽然姓包,但生平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,因此决不能称我包施主。”
虚竹道:“是,是。包三爷,风四爷。”
包不同道:“你又错了。我风四弟待会跟你打架,不管谁输谁赢,你多了一番阅历,武功必有长进,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吗?”
虚竹道:“是,是。风施主,不过小僧打架是决计不打的。出家人修行为本,学武为末,武功长不长进,也没多大干系。”
风波恶叹道:“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,武功多半稀松平常,这场架也不必打了。”说着连连摇头,意兴索然。
虚竹如释重负。
脸现喜色,说道:“是,是。”
邓百川道:“虚竹师父,这张英雄帖,我们代我家公子收下了。我家公子于数月之前,便曾来贵寺拜访,难道他还没来过吗?”
虚竹道:“没有来过。方丈大师只盼慕容公子过访,但久候不至,曾两次派人去贵府拜访,却听说慕容老施主已然归西,少施主出门去了。
方丈大师这次又请达摩院首座前往苏州尊府送信,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,只得再在江湖上广撒英雄帖邀请,失礼之处,请四位代为向慕容公子说明。明年慕容施主驾临敝寺,方丈大师还要亲自谢罪。”
邓百川道:“小师父不必客气。会期还有大半年,届时我家公子必来贵寺,拜见方丈大师。”
虚竹合十躬身,说道:“慕容公子和各位驾临少林寺,我们方丈大师十分欢迎。‘拜见’两字,万万不敢当。”
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,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,和尚虽是和尚,却全然不像名闻天下的“少林和尚”,心下好生不耐,当下不再去理他,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。
见星宿派群弟子手执兵刃,显是武林中人,当可从这些人中找几个对手来打上一架。游坦之自见风波恶等四人走入凉亭,便即缩在师父身后。丁春秋身材高大,遮住了他,邓百川等四人没见到他的铁头怪相。
风波见丁春秋童颜鹤发,仙风道骨,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,心中隐隐生出敬仰之意,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,说道:“这位老前辈请了,请问高姓大名。”
丁春秋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姓丁。”
便在此时,忽听得虚竹“啊”的一声,叫道:“师叔祖,你老人家也来了。”
风波恶回过头来,只见大道上来了七八个和尚,当先是两个老僧,其后两个和尚抬着一副担架,躺得有人。虚竹快步走出亭去,向两个老僧行礼,禀告邓百川一行的来历。
右侧那老僧点点头,走进亭来,向邓百川等四人问讯为礼,说道:“老衲玄难。”指着另一个老僧道:“这位是我师弟玄痛。有幸得见姑苏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贤。”
邓百川等久闻玄难之名,见他满脸皱纹,双目神光湛然,忙即还礼。风波恶道:“大师父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,久仰神功了得,今日正好领教。”
玄难微微一笑,说道:“老衲和玄痛师弟奉方丈法谕,前往江南燕子坞慕容施主府上,恭呈请帖,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坞。却在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,缘法不浅。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帖子来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