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坟》这本文集以前多次看过，但是前面的四篇文言文都略过：和诸子散文不同，近代人写的文言文都很难懂。鲁迅大概有五篇文言文写的论文，其中有四篇收在了《坟》。
我发现四篇文言的编排颇有意思。《人之历史》、《科学史教篇》和《摩罗诗力说》都写于1907年，《文化偏至论》写于1908年。但是在编纂文集的时候，鲁迅却把《文化偏至论》放在了《摩罗诗力说》前面。
《人之历史》是介绍达尔文的进化论，鲁迅对进化论是深信不疑的。但更重要的是，这篇文章成为《鲁迅全集》的第一篇文章（《坟》的序言不算），我想许广平是深知鲁迅的：鲁迅毕生真正关心的就是“人”，或者说，是中国从封建进化到现代。
《科学史教篇》是介绍西方的科学史，是一百多年前的“赛先生”科普文。但是鲁迅的写法很有趣，他不是要一篇科普文，因此不是真的在写西方科学的经验和教训，而是在讲一个又一个的科学家。而在讲这些科学家的时候，他又花了最多的笔墨在讲这些科学家的思想：他想知道，为什么这些科学家会成为科学家，以及如何让普通人成为科学家。最终他得出两个大结论：学习西方科学，更要学习他们的科学家的人格和精神；因此光有科学技术是不行的，必须要以文学艺术培养人格和精神，也就是要培育“真源”。
《文化偏至论》很重要。如果说前两篇都还是带点科普性的文章，那么这篇则已经完全是批判性论文了。在分析了中西方文化及其冲突后，鲁迅开出了药方，而且这药方，他自己践行了一辈子，那就是“立人”：生存两间，角逐列国，屹然独立于天下，其首在立人，人立而后凡事举。怎么“立人”？也不难：尊个性而张精神、掊物质而张灵敏、任个性而排众数。换言之就是尊重个体、保护自由。
《摩罗诗力说》是鲁迅的文学论文。可以算作是鲁迅“立人”的方法论，而“立人”则可以认为是鲁迅救国的方法论。鲁迅的文学观也很明确：他要秉持“立意在反抗，指归在动作”的摩罗诗派精神，做“自觉勇猛、发扬精进”的“精神界之战士”。阅读过程中，鲁迅所谈之“摩罗精神”，这种反抗，总让我想起加缪说的“反抗”。不过鲁迅反抗的是绝望，加缪反抗的是荒谬，但两者悲剧性是一致的。我想，如果加缪读到鲁迅，一定会激动得哭起来。
读完这四篇文言文，发现它们是有内在逻辑的：
《人之历史》从进化角度点出“人”，铺设了“人是可以进化的”这样一个前提；《科学史教篇》和《文化偏至论》从西方科学和西方文化两个角度，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，就是中国要强大首要的是“立人”，要培育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；《摩罗诗力说》提出鲁迅自己的“立人”方法，就是“立意在反抗，指归在动作”的文艺，要以文战斗、以文立人。
这是鲁迅的宣言！
